散文

父亲放羊

尤生荣

父亲去世13年了,日前同人闲聊说起父亲，话题随即转到父亲放羊上。

父亲放羊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，有关他放羊的趣闻轶事，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，传为美谈。

在凭工分吃饭的大集体年代，我兄妹五人相继入学，家庭渐入窘境。1969年冬，我参军入伍，7口之家，指靠父亲干一天挣10工分，更是难以维持。为挣脱困境，父亲揽下给生产队放羊的差事，风里来雨里去，一干就是十几年。

说起父亲放羊，不得不提及他精心驯化的那只头羊，父亲给它取名“羯”。

父亲调教这只头羊，着实下了一番功夫。挑选头羊苗子可遇不可求，须得瞅准了。用现在时兴的话说，得有点前瞻眼光。首先，品种、毛色要纯正，生就一对好犄角，还要进食快、胆量大、反应机敏；其次，体型要比一般羊高大健壮，方能确立在羊群中不可挑战的地位。

在几十只羊羔里，羯被父亲相中，确定为头羊培养，自此享受“小灶”待遇，给予特殊关照。父亲为羯向队里申请了一份口粮，他随身背个布袋，装有玉米粒和碎馍块，时不时地喂它一些，意在培养感情，拉近距离。没过多少日子，父亲一喊，羯就很快跑过来，依偎在父亲跟前蹭痒撒娇，任由父亲拍它的头，梳理背上的毛，抚摸它的角。

为训练羯的胆量，父亲走哪儿都带着它，去集市上也领着。在人群中穿来挤去，它紧跟着一步不落，俨然一名“贴身护卫”。一来二去，羯的胆量就大了起来，面对生人竟若无其事，汽车在身后鸣笛，它也不畏惧避让，依旧不慌不忙、不紧不慢地走着，只听从父亲的口令，其它的全然不理会。

羯终于没辜负父亲的苦心栽培，一天天长大，足足比同龄羊高出一头。父亲进一步加大口语、手势的训练难度，扬鞭朝前一指，喊一声羯，它就立马冲到羊群最前面。从父亲的吆喝声中，羯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领队身份，总是挺着胸走在最前头，绝不允许别的羊超越，觊觎他的带队特权，它不时环顾四周，像是炫耀似的回望父亲几眼。听到喊呜的一声吆喝，羯立马停下，将羊群拢住。喊它回来，它就顺从地带羊群折返。羯确立了在羊群中不可撼动的领导地位，父亲对它的驯化取得了比预先设想还要好的效果。

爷爷放了半辈子羊，父亲接手放羊鞭，学校放假，我也常替父亲放羊，我家可谓三代羊倌。我常看到有些人放羊，羊在前面跑，人在后面撵，过庄稼地约束不住，呼地一下，羊群窜进地里，死活赶不出来。到了坡上，任由羊满坡乱跑，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赶，累得喘不上气，羊也吃不安然。草场被羊蹚过，留有异味，回头就不好好吃了，保不住收工时，还有可能将羊落在坡上。

父亲放羊与他们不同，到地方就将羊收拢住，只听羊低头吃草，发出吭哧、吭哧的响声，吃过去如同割了一般，通常到一个地方，就不再挪窝。村上的人都夸父亲放的羊有规矩，从不糟害庄稼。殊不知，这是长期驯出来的，确切地说是打出来的。父亲投掷石子，又远又准，说打羊左角，不打右角。对个别生性顽劣、不听招呼的羊，一石子过去即将其打回，凡是领教过的，就再也不敢擅离羊群。

那些年，村南坡常有狼出没，每当太阳压山，就能听到远处狼的嚎叫声。有时回得晚了，狼就尾随羊群寻机下口。有一次，狼跟得很紧，羊群哗的一下朝父亲身边围过来，唯独羯原地没动，仰着头同狼摆开决斗的架势。它也许在想：多少狗见我都怕，谅你也不是我的对手！人都说羊怕狼是天性使然，可就有这么一只与众不同、敢与狼叫板的羊。自此，父亲对羯更是高看一眼，只要闲下来，就唤到跟前，关爱地抚摸，拍拍头，捋捋毛，说上一堆也不知羯能否听明白的话。

家里粮食常年不够吃，别人放羊手持放羊鞭，父亲却肩上扛张锨，将羊群带上坡就去开荒地。后半天，羊群实际交由羯管理，当羊群推进到沟边或坡头时，父亲在远处吆喝一声，“羯！回来！”羯就带羊群掉头。更令人称道的是，羯自始至终履行着巡视羊群的职责，对个别调皮捣蛋离群较远的羊，就赶过去将其兜回；有不服气的，羯一扬头就乖乖地回到群里。太阳快落山时，羯就带羊群向父亲靠拢，此时羊群秩序要顺乎得多，羊儿心知要随主人回家了。

没有不透风的墙，后来有人反映父亲不专心放羊，开小片荒地。干部就安排人清点羊数，逐羊过秤，打算换人。结果，成羔率和羊膘情，在全村都是最好的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不了了之了。

进入冬季，是羊群最难熬的时候，西北风呼呼地抽打着，父亲身着单薄的棉衣，冻得瑟瑟发抖，把羊群尽量赶往背风向阳的地方。

为让羊保膘安全过冬，秋收季节，父亲留心队上收获庄稼，跟后赶茬口，让羊捡吃掉落地上的豆叶、豆粒和玉米粒。同时，父亲及早下手，起早贪黑，用平车抢拉豆秧和玉米秸秆，尽可能多地储备饲草。数九寒天，父亲将羊群赶回家给羊烧热水喝，不嫌麻烦，提桶到邻居家收泔水……

父亲生性刚强不服人，把面子看得很重，无论干啥都要盖人一头，放羊也是如此。修下村坡公路时，父亲欲赶羊群到沟对面，啃地堰上长出的嫩刺芽，羊子爱吃而且上膘快。到沟对面必须通过一块谷地，谷苗已快半尺高，地里仅有一条人踩出的便道，好多人都停下手里的活，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把羊群赶过去。他们寻思，正是羊撵青难放的时候，进了谷地还不都乱了套？父亲看穿了这些人的心思，心想你们要看我笑话，我今天就露一手让你们瞧瞧。他拍了拍羯的头，心说:“老伙计，这回就看你的了，可别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啊！”他先来到小路口，回头注视着整个羊群，喊了一声：“羯！过来！”羯立马扬头挺胸带领羊群，头朝向一边，一个挨一个，齐刷刷地走了过去，没一只敢歪一下头的。修路的几百人眼睛都看直了。这哪儿是一群羊呀？分明就是一支训练有素、接受检阅的队伍，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。这件事很快在当地传为佳话，父亲为此得意了好长一阵子，晚年提及嘴角仍是挂着笑。

1978年农业学大寨时期，我们村河滩垫地大会战。过元旦时，村上决定熬羊汤改善伙食，队长挑中了羯，父亲硬是不同意，可是其他羊没有羯肥，两只不顶一只。羊毕竟是集体的，队长说了算，尽管父亲十二分地舍不得，羯最终还是被杀掉了。当大伙儿品尝羊汤美味时，一向刚强的父亲，心疼得落了泪，他没喝羊汤，他实在喝不下去呀！在父亲心目中，羯不是一只普通的羊，颇有灵性，是他得力的助手，倾注他不少心血，不仅让他放羊省心，更为他挣得了脸面。痛心之余，父亲当天就给队里交代不再放羊了。

父亲一向严厉，作为长子，我挨训挨打最多，一度心生怨恨。进入不惑之年，尤其是当上爷爷后，方真切感知父亲的苦心和不易。每当上坟跪在墓前，眼泪就不由得滚落下来，总想写点什么，留住他老人家的人生片段，谨以此文遥祭对他老人家的深切怀念。

（原载《山西农民报》2022年7月8日   作者系山西绛县作协会员）